萬籟俱寂的清晨，仿佛時間放慢了腳步。陽光穿透云霧，灑落在狹窄小巷，空氣中彌漫著沉悶的氣息。
碧月緊張地跟在宮裁的身后，心跳加速。
她的雙手微微顫抖，眼中盡是忐忑與希冀：她原本以為爺爺早就死在了烏鎮(zhèn)，沒想到竟從宮裁口中得知他還活著的消息。
兩人并肩而行，在木門前深吸了一口氣。
“準(zhǔn)備好了嗎？”
碧月緊抿著唇，對宮裁用力地點了點頭。
推開那扇破舊的木門，凌亂不堪的院子映入二人眼簾。院中雜物散落一地，仿佛經(jīng)歷了一場激烈的搏斗。
而最讓人心驚的是，院中央躺著的大陳！
大陳身體僵硬地倒在血泊之中，奄奄一息。
兩人面色大變，碧月更是率先撲了過去，跪倒在爺爺?shù)纳砼裕瑴I水奪眶而出，“怎么會這樣！”她無措地想要去堵住大陳身前的血窟窿，卻發(fā)現(xiàn)無濟(jì)于事，碧月惶恐地?fù)u著頭，“爺爺……你堅持，你再堅持一下，我去請大夫。”
大陳尚且還有一口氣，眼睛里滿是驚恐之色，仿佛經(jīng)歷了極度的恐懼，“走……走……走。”
他說話斷斷續(xù)續(xù)，但垂在一旁的手卻是指向了門口方向。
宮裁若有所感地轉(zhuǎn)頭，就在這千鈞一發(fā)之際，只見一道寒光從門衛(wèi)飛射而來，直奔她的面門！
“小心！”
碧月驚呼出聲，卻無力阻止。
點火時光之間，一把長劍突然揮出，擋住了致命的一擊。
金屬碰撞的聲音在寂靜的院子里回蕩，火花四濺。
“洪公子……”
來人正是柳菡！
柳菡飛身而來，迅速撈過身邊的馬宮裁，用劍抵擋住這枚飛射而來的暗器，鐺！暗器被柳菡一劍改變了方向，直直射入院內(nèi)水缸，本就強弩之末的水缸哪經(jīng)得住這么一擊，當(dāng)即炸開，連帶著水花迸濺，灑在院中弄出不小聲勢。
兇手還未離開！
馬宮裁色變，迅速朝院外看去，而就在這對視間，門外的刺客傾巢出動！柳菡從腰間解下當(dāng)初送給馬宮裁的長劍，往她手中擲去，“動手！”
馬宮裁瞬時凜神，與柳菡一同加入這一方戰(zhàn)場！
刀光劍影之間，馬宮裁身法靈活閃躲，她手中的劍就像一條銀龍劃出一道道優(yōu)美弧線，柳菡與她劍法同出一門，兩人配合默契，每一次斬?fù)舳寄苤比∫Γ寣Ψ胶翢o招架之力！眼見不敵，刺客迅速交換眼神，收攏隊列撤退。
來時匆匆，去也匆匆，若非院中氣絕的大陳，一切都像是沒有發(fā)生過一樣。
柳菡收劍入鞘，臉色難看地走到馬宮裁身邊，“是曹寅的人？”
宮裁搖頭，“他們想殺的不止大陳，還有我。如果曹寅真想殺了我，早在江寧織造府時就該動手。”
見宮裁為曹寅辯白，柳菡眼神一黯，“姑娘這是忘了與我的約定了？”
他指的是刺殺曹寅。
馬宮裁想到昨夜與碧月的談話，稍作猶豫后，將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向柳菡托盤而出，“陳大人已經(jīng)調(diào)查清楚洪先生的事情，他的死并非人為，而是意外，你……或許錯怪了曹寅。”
柳菡一怔，隨即目光微涼地看著馬宮裁，“你被他們的謊言蒙蔽了。”
“我只相信證據(jù)。”馬宮裁不閃不避地注視著柳菡，“陳大人離開江寧前，將和洪先生有關(guān)的卷宗都留在了江寧，你要是不信，大可以去看。”
“陳鵬年跟曹寅根本就是一丘之貉！”
馬宮裁皺眉，“陳大人不是這樣的人，還有皇帝……”馬宮裁見陳鵬年被康熙由死刑免罪，對皇上的印象有所好轉(zhuǎn)，“……恐怕也不是你以為的是非不分。”
鏘！
宮裁辯駁剛出，柳菡便已拔劍橫在她的身前，滿臉冰冷地質(zhì)問，“姑娘這是要臨陣倒戈！？”
劍光泛著寒氣，馬宮裁見柳菡這副模樣，心中多是無奈，“柳公子……毋意，毋必，毋固，毋我。”
柳菡對宮裁的勸告嗤之以鼻，“世人一葉障目，我只信自己的判斷；我的父親死于江寧織造曹寅之首，你的父親更是因曹寅之故被問斬……樁樁件件，他曹寅該以命償還！”
“公子，宮裁說的是真的。”碧月抱著爺爺?shù)氖w悲愴出聲，在柳菡看過來的同時，她將爺爺安置在一邊，涕泗橫流地朝他跪了下來，“洪先生是為救我爺爺溺亡，這是我們陳家欠您的！”
碧月以頭搶地，不一會兒額頭上就磕出了一個血洞。
馬宮裁滿眼心疼，卻沒有出聲制止，她知道碧月需要用這樣的方式來解開心結(jié)。
反倒是柳菡，他臉色陰寒地看著碧月，“這是你們二人串通好的戲碼？”
碧月怔了怔，跪行到柳菡身前，“我爺爺?shù)乃雷霾坏眉伲￡惔笕说木碜谝沧霾坏眉伲樱 北淘缕谄诎匕蚜涨浦氨淘略敢庖惠呑訛榕珵殒荆藕蛟谀磉叄瑏韮斶€我們陳家欠您的罪孽！”
柳菡目光復(fù)雜地看著碧月與馬宮裁，隨即又看向慘死的大陳。
“有人不想讓大陳開口，當(dāng)年的事情還有隱情。”宮裁上前扶起臉色慘白的碧月，隨即問向柳菡，“公子為何如此篤定，大陳之前所言都是真的？”
柳菡頓了頓，半晌后背轉(zhuǎn)過身。
“父親遇難后，我萬念俱灰，要不是遇到一念和尚，我恐怕?lián)尾贿^那個冬天……”
“一念和尚？”馬宮裁喃喃問道：“可是一念劍法的一念？”
“正是。”柳菡轉(zhuǎn)身看向馬宮裁，“你也曾見過他。”
馬宮裁一臉錯愕地抬頭，“何時何地？”
“當(dāng)初你被綁匪擄到蘇州織造府，那蒙面的黑衣劫匪，就是他。他知道你的遭遇，所以把你賣給蘇州織造，想讓你在蘇州織造府內(nèi)，當(dāng)他刺殺曹寅的刀。”
見馬宮裁惑色更濃，柳菡輕笑補充，“一念和尚是明代的遺老，而我們的背后不止是他，還有千千萬萬……跟我們一樣被南方士大夫傾軋過的平民百姓；紈姑娘，我們?yōu)榇烁冻隽颂嘈难阏嬉獞{旁人的幾句話，就放棄過去種種仇恨嗎？”
柳菡目光緊鎖著馬宮裁，試圖打消她那些不該有的雜念！
馬宮裁心中震動，腦海中顛來倒去的，是父母死時的慘狀，以及當(dāng)初練劍時，那幾乎將她焚燒的恨意，她臉色變幻莫測，一時沒了聲音。
柳菡愿意給馬宮裁消化的時間，“皇帝南巡開始，至多半月就會抵達(dá)江寧織造府，我只留給你兩日的時間重整心情，兩日后……我自會來找你。”話落，柳菡淡淡掃過一旁的碧月，揚長而去。
“一群廢物！”
天寧寺內(nèi)，一念和尚冷聲輕叱，滿堂跪坐的正是從馬宮裁處掛彩回來的黑衣刺客！
一年前，是他救起奄奄一息的大陳。在清楚大陳的身份后，一念和尚便開始著手布局，他在烏鎮(zhèn)殺害洪先生，并借機(jī)把臟水潑到江寧織造府的身上，只為把洪菡培養(yǎng)成攪亂南方勢力的利刃，從而攪亂清廷在南方的穩(wěn)定統(tǒng)治。
幾日前，他收到一封密信，信上寫明陳鵬年正在調(diào)查洪先生之死，為免橫生枝節(jié)，只能令殺手將大陳徹底除去。
至于馬宮裁……
她與曹家兄妹的關(guān)系，讓她身上多了許多不確定性，為了不影響他的大計，他原是想犧牲掉宮裁這一棋子，可哪里料到，竟是鎩羽而歸。
“大師……”為首刺客緊捂受傷的胳膊，“再給屬下一次機(jī)會，屬下……”
“行了。”一念和尚語氣不善地抬手打斷，“馬宮裁又不是三歲小孩，既知有人要她的性命，怎會沒有防備，這事就此翻篇——”一念和尚謹(jǐn)小慎微，不愿為區(qū)區(qū)一個馬宮裁，做冒險之事。
“大師難道就這么放過她？”
一念大師眼底閃過一抹狠色，放過？休想。
“江寧想殺她的，又不是只有我一個。”
“大師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她營救陳鵬年，壞了噶禮的好事，能借刀……就別臟了我們的手。”
“是！”
“等等……”一念和尚叫住了他們，“盯緊馬宮裁的住所，免得她趁夜逃跑。”
“是！”
……
“宮裁，真的要走嗎？”
宮裁陪著碧月安葬好了大陳后，便向她辭了行。
看碧月臉色蒼白，宮裁勉強牽了牽嘴角，寬慰道：“白日情形你也看到了，再待下去……不止我的性命，恐怕連你也會受到牽連。”
“我不在乎。”
“可我在乎。”
馬宮裁說著，背上整理好的行囊，“我會先在江寧找個落腳的地方，若柳菡來找我，你就把這個交給他。”她遞給碧月一張字條。
“知道了。”
馬宮裁見此拿起自己的配劍，轉(zhuǎn)身的時候被碧月拉住了手，“宮裁！”碧月急聲喊住了她，“外面危險重重，你要不還是回江寧織造局吧……”
馬宮裁深吸了一口氣，“讓我再想想。”
她撥開了碧月的手，轉(zhuǎn)身離開院子，碧月緊追了兩步，望著馬宮裁沒入月色的背影，目光沉沉地看著手中字條……宮裁固執(zhí)，自己勸說不了她，但她可以將這些事告訴曹颙兄妹，碧月知道：他們一定不會坐視不理！
馬宮裁在江寧的驛站等待柳菡赴約。
這日，她正在房中翻閱父親留下的兩冊書，房門被人從外面敲響，“紈姑娘。”
是柳菡的聲音。
馬宮裁精神一肅，“進(jìn)。”
柳菡推門而入，他左右環(huán)顧了一圈，在馬宮裁面前坐了下來，“姑娘這兒……不見得比之前安全多少。”
“總歸能安心些。”
說話的時候，馬宮裁掃向放在手邊的配劍；這幾日，她的長劍從未離身，生怕從角落里竄出十幾個討要自己性命的魔鬼；也不知是不是她太過敏感，這些天出入驛站時，宮裁總能感覺到有人在暗中窺視自己。
柳菡看著她的配劍會心一笑，“原本教姑娘一念劍法，是為殺人，如今倒成了你自保的手段。”
“生殺予奪，從來都在一念之間。”
馬宮裁一語雙關(guān)，柳菡一笑置之，“我的一念，只為殺人。”說罷，柳菡向馬宮裁坦言，“我已打算在江寧織造府上演昆曲時，行刺曹寅，紈姑娘可要與我同行……”
“我如今不在織造府，不得便宜。”
“姑娘說笑了，但凡你想回去，曹家多的是人愿意為你鋪平道路。”
馬宮裁一怔，片刻后搖頭，“即便在織造府又如何，我沒有機(jī)會接近曹寅。”
柳菡胸有成竹，“我父親生前曾有提及，馬祭酒在世時已開始編纂《全唐詩》，而曹寅正缺稿本，屆時，你就以獻(xiàn)《全唐詩》為由接近，你在書中藏好匕首，書窮則匕現(xiàn)。”
馬宮裁皺眉；經(jīng)過大陳一事，她對行刺曹寅已經(jīng)產(chǎn)生了動搖，如今面對柳菡的邀請，她已沒有在蘇州織造府內(nèi)的決絕。而柳菡顯然也看出了馬宮裁的躊躇，一番沉默后，他退讓點頭，“姑娘先想辦法回江寧織造府，至于行刺之事……倘若我能成功，姑娘不必再冒險出手。”
“我……”
砰！
房門被人一腳踹開，馬宮裁與柳菡應(yīng)激握劍，滿臉肅殺之意地看向來人——他們這一番話是萬萬不能落到他人耳朵里的！柳菡起了殺心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箭刺向來人，可就在這時，柳菡看清了對方的長相，柳菡瞳孔俱縮，那刺出的劍故意往側(cè)偏離，生生擦過來人的發(fā)鬢！
“李鼎！”
馬宮裁萬萬沒有想到李鼎會在此時此刻出現(xiàn)！
但馬宮裁不知道的是，李鼎已尋她許久，最后是尾隨著柳菡方才找到的這里！也正是因為如此，李鼎一字不落地將兩人的對話通通聽了過去——李鼎雖放浪形骸，但也分得清輕重緩急，柳菡與馬宮裁所密謀之事無疑是在送死！
李鼎眼神復(fù)雜地看著屋內(nèi)二人，冷沉著臉將房門關(guān)上。
馬宮裁和柳菡不知他的來意，面面相覷后，皆滿是防備地看著李鼎。
“我不是你們的敵人。”李鼎轉(zhuǎn)身看到兩人的神情，頗為苦澀地?fù)u頭，“現(xiàn)在不是，以后也不會是。”
柳菡目光隱晦地看著李鼎，“你不該來這。”
李鼎輕笑，“我再不來，恐怕過幾日就要為你二人收尸了。”說著，他抬頭看向臉色微變的柳菡，“你不必讓宮裁趟這攤渾水，她父親之死，往淺了說，是受我牽連，再往深了說，是誣陷他的幕后兇手所為……但這事與姑父無關(guān)。”
“我組織江南考生游行，父親知道后大怒，將我禁足。他與姑父敬重馬守中的品格，前后密函諫言，為馬守中求情。倘若真是姑父一手策劃，實在不必多此一舉。”
馬宮裁握著劍鞘的手微微用力，而李鼎的話還沒有說完。
“至于洪先生……”李鼎直言不諱地看向柳菡，“你父親只是歸家途中的一場意外，天有不測風(fēng)云，人有福禍旦夕，這怨不得任何人。”
李鼎擲地有聲的話讓柳菡踉蹌后退數(shù)步，他臉色慘白地瞧著李鼎搖頭，“連你也……向著他們。”
“我不向著任何人，我只想救你二人性命。”
李鼎目光專注地看著柳菡，“且不說姑父不是你二人的仇敵，你們殺了他，也無法為九泉之下的親人報仇雪恨，即便真是……你們可曾想過，一旦姑父被殺，整個江南將陷于怎樣的風(fēng)雨飄搖？”
“江南三織造就是大清的晴雨表，江寧織造更是維系著整個江南的穩(wěn)定，一旦權(quán)位變動，整個江南勢力將會發(fā)生重大變革，不光是他江寧織造府，就是我們蘇州織造府也會遭受牽連。”
李鼎的一番話讓柳菡瞬時僵立在了原地：他會害了李鼎……柳菡腦中反反復(fù)復(fù)地碾過這個念頭，直至他臉上沒有一點血色，“以鼎，我……”
沒等柳菡把話說完，一臉凝重的李鼎便不由分說地拔出宮裁手中配劍，朝毫無防備的柳菡身上刺去——
“李鼎！不要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