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颙的一番話讓孫綾在江寧織造府顏面盡失。
為求清凈，曹颙直接搬到了江寧織造局，一心撲在了公務之上。李氏和曹寅見此，也是百般無奈，只能寄希望于陳鵬年，能盡快找到宮裁的下落。讓曹颙能盡快走出低迷，回到正軌。
蘇州織造府。
李鼎蜷縮在房間一角，四周彌漫著一股濃烈的酒味。酒壺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，有的更是從瓶口浸出，潤濕地毯，留下一道道斑駁痕跡。門窗緊閉，將他與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絕開來，只有一絲微弱的光線篩進窗欞，勉強照亮這凌亂不堪的房間。
又是一口烈酒下肚，火辣的感覺順著喉嚨一路燒下去，但這點痛楚比起心中的苦楚，簡直不值一提。桌上散落著他與宮裁過去往來的信箋，腦海中不斷回閃著他與宮裁相處的畫面，那些共同經(jīng)歷的時光，如今都成了他難以割舍的記憶。
吱呀——在一片死寂里，李煦推門而入。看看李鼎頹廢不堪，一蹶不振的模樣，李煦心中全是恨鐵不成鋼的無奈。
“看看你現(xiàn)在……”李煦站在一旁，居高臨下地看著李鼎，滿眼失望，“我是宮裁，也看不上你這副要死不活的模樣。”
見李鼎拿著酒壺的手一頓，李煦繼續(xù)說道：“十幾歲的時候，宮裁雙親離世，就算這樣，她也沒有放棄對未來的希望，積極為她父親翻案周旋。再之后，她顧全兩大織造府的未來，將兒女情長放在一邊，進宮選秀……”
“不管是江南瘟疫，還是之后的養(yǎng)匠改革，她從不計較個人私情，把天下民生放在第一位，這樣的胸襟和氣節(jié)，是年輕一代的翹楚。但是李鼎，你呢？”
李煦眼神復雜地看著唯一的兒子，“江南亂成一團，你置之不理；蘇州織造府瑣事成堆，你充耳不聞。所有人都忙得焦頭爛額，只有你流連在過去，不思進取。在大是大非面前，連宮裁這樣一個女人都不如，你又有什么資格站到她身邊？”
李煦連聲質(zhì)問，猶如劃破黑暗的閃電。
李煦一聲長嘆，轉(zhuǎn)身離開。房門被用力甩上，屋外卷起了狂風暴雨，雨水猛烈地拍打窗欞，李鼎的心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動。
這一夜，李鼎獨自在房間內(nèi)反思，他想起宮裁多年前對自己的勸勉“紙鳶飛得再高終要落地，不及大鵬扶搖九萬里”，那時的他不以為意，而如今……眼底的混沌慢慢褪去，隨著意識逐漸清晰，李鼎內(nèi)心發(fā)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。
暴風雨過后的天氣，清新干凈。
當?shù)谝豢|晨光穿透云層，李鼎洗漱完畢走出房門，換上整潔的衣裳，襯得他整個人精神抖擻。
“二爺。”
府中的小廝恭敬地跟李鼎行禮，他一一點頭應下，沉穩(wěn)的模樣與過去大相徑庭。所有人都看出了李鼎的不同，他們面面相覷，一臉震驚地目送他去了李煦的書房。
書房內(nèi)，李煦捧著一本厚厚的賬簿，眉頭緊鎖。晨光灑在他略顯疲憊的臉上，增添了幾分滄桑感。就在這時，門外傳來了敲門聲，“父親。”
鼎兒？
李煦心里一怔，連忙合上賬簿，“進來。”
隨著門軸發(fā)出吱呀聲，李鼎緩緩步入書房。他身姿挺拔，面容干凈，眼底是李煦從沒見過的堅韌與沉穩(wěn)。看著李鼎與過去判若兩人，李煦震驚不已。
“兒子意識到之前的不是，決定改過自新。父親要是不嫌棄，兒子愿意分擔織造府的瑣事。”
李鼎再不濟，也是通過了童試的秀才，更何況織造以世襲居多，雖然李煦嘴上經(jīng)常訓斥，但心底仍希望李鼎能夠有一番作為。過去，李鼎抵觸政務，眼下他主動提及，李煦心中欣慰。
李煦心中涌起一股暖流，“明朱三太子和一念和尚在江南一帶猖獗，這些叛賊一日不除，皇上心中一日不踏實。我和曹寅領(lǐng)了命，暗中打探這些叛賊的下落；再加上八爺交代的戲班之事，父親實在分心乏術(shù)。”
“填補織造局虧空之事迫在眉睫，現(xiàn)在正好輪到我們監(jiān)管兩淮鹽務，此事事關(guān)重大，父親需要你幫忙協(xié)管。”說著，李煦將手邊的賬簿遞到李鼎手中。兩淮鹽務是織造府為數(shù)不多能填補虧空的經(jīng)濟來源，要是做得好，能抹平織造局欠下的部分陳年舊賬。
李煦翻著賬簿，臉色漸漸沉了下來：父親所承擔的壓力遠比他想象中要沉重得多，這些不僅關(guān)系到家族的興衰，更影響著無數(shù)人的生計。他從小享受著“鼎二爺”的光環(huán)，卻未盡到一分“鼎二爺”該肩負的責任。李煦平日嚴厲，卻沒有讓他吃過一點苦頭，更沒有將這些壓力轉(zhuǎn)接到自己身上過。
李鼎既感動又愧疚，他點頭應下，一臉鄭重，“我回去仔細功課，定不負父親所托。”
李煦眼底贊賞，“宮裁那邊……”
“兒子不會放棄尋找宮裁，但父親放心……我不會因她耽誤正事。”
李煦搖了搖頭，“我不是要攔你。”
李煦站了起來，負手走到床邊，語氣沉沉，“宮裁雖然是我的義女，但她為蘇州織造府做的事情，我都記在心里。巡鹽御史收繳鹽稅，并監(jiān)督鹽商的專賣。那些鹽商左右逢源，消息靈通，你可以借尋鹽之便，暗中尋找宮裁的下落。”
李煦的一番話讓李鼎心中震撼。在這一刻，他在真正意識到：父親嚴肅外表下，藏著一顆細膩而柔軟的心。李鼎收起眼底的動容與感激，朝父親拱手行禮，“兒子記下了。”說著，李鼎轉(zhuǎn)身離開書房。
李鼎走馬上任的第一件事，就是召集鹽商及三教九流的首領(lǐng)，到織造局的議事廳議事。
江南富庶，鹽商生活豐富多彩。他們穿金戴銀、出入高檔的茶樓酒肆，從指縫稍微漏點財，都是普通百姓一年的收入。但這些三教九流的首領(lǐng)卻不一樣。他們衣著隨意，行為不羈，習慣于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，不受傳統(tǒng)禮節(jié)的約束。
李鼎過去流連于勾欄瓦窯，為人仗義，出手闊綽，認識不少江湖人士。這些小幫派在江湖上有一定的影響力，雖然行事風格迥異，但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。
這兩股截然不同的勢力，平日沒有交集，相互之間甚至還存在著偏見和敵視：鹽商瞧不上這些小幫派成員的粗鄙，后者同樣對這些道貌岸然的鹽商不屑一顧。但這次，因為李鼎的關(guān)系，雙方罕見地聚在了一起。
李鼎喝了一口茶，緩緩說明來意，“想必各位都清楚，明朱三太子在江南一帶猖獗行事。”
李鼎話音落下，眾人面面相覷，不明所以。
“江南風波暗涌，以鼎希望各位能仗義出手。”
商人重利，哪愿意摻和進這些事，鹽商訕訕一笑，連忙推拒“懲奸除惡……那是官府做的事，我們?nèi)宋⒀暂p，幫不上什么啊。”
李鼎搖了搖頭，“我并非要各位沖鋒陷陣，至少我們得一致對外，一旦有明朱三太子等人的蹤跡，積極上報官府。”
“這些余孽組織有序，蹤跡飄忽不定，哪能被我們發(fā)現(xiàn)端倪。”
李鼎初初接手兩淮巡鹽之事，這些鹽商欺他初出茅廬，并沒把他放在心上，話里話外盡是推脫之意。
他們不肯應承，小幫派的領(lǐng)事也緘默以對，屋中氣氛僵直。
見他們態(tài)度不善，李鼎身后的小廝一臉憤慨。眼看他要出聲教訓，李鼎抬手攔住了他。他神色淡定，絲毫沒有被輕視的不快。
“各位都是江南有頭有臉的人物，不必妄自菲薄。一個人的力量或許無法撼動他們，但當我們所有人團結(jié)一致，集結(jié)各方在江南編成一道天羅地網(wǎng)，余孽無處遁逃，逍遙不了多久！”
李鼎找了宮裁一個多月，清晰地認識到：光靠官府的力量，遠遠不夠。
明朱三太子和一念和尚等人活躍于民間，只要城中還有人愿意跟他們有生意往來，行方便之門，他們就如閑庭散步，輕易逃脫官府的搜捕。正是因為如此，李鼎才會想到動員各方勢力，一同加入之后的圍剿。
他看著堂下坐著的眾人，苦口婆心地勸道：“在江南發(fā)展，依賴的是一個穩(wěn)定的經(jīng)營環(huán)境，如果任由明朱三太子等人為非作歹，江南遲早陷于戰(zhàn)亂紛爭，苦心經(jīng)營的生意到最后無以為繼……這絕非我們想看到的結(jié)果。正所謂‘一榮俱榮，一損俱損’，我們每個人的福祉緊密相連，唯有肅清余孽，江南才能維系如今的繁榮安定，各位才能保住現(xiàn)有的地位和生意。”
李鼎動之以情，曉之以理。這讓眾人也開始凝眉思忖，知道他們把話聽了進去，李鼎點了點頭，在他們權(quán)衡的天秤上放下一塊至關(guān)重要的砝碼。
“各位有任何消息，可直接上報蘇州織造府，圍剿之事自會有我和官府出面；但這險……我不會讓大家白冒。一旦明朱三太子落網(wǎng)，提供關(guān)鍵情報的……賞銀萬兩。”
他們利益為上，自然心動。
尤其是這些小幫派的首領(lǐng)，這筆數(shù)目可是他們這輩子都難賺到的錢！他們面面相覷，同仇敵愾地點頭，“但憑二爺吩咐！”
隨著他們的表態(tài)，屋內(nèi)氣氛瞬時逆轉(zhuǎn)，李鼎轉(zhuǎn)而看向那些鹽商，“諸位意下如何？”
事已至此，鹽商們打了個哈哈，“二爺?shù)脑捊o了我們當頭一棒，為了江南的繁榮安定，我等理當義不容辭。”
見眾人意見達成一致，李鼎笑著起身，朝眾人感激托手，“以鼎替江南的百姓謝過諸位。”
一番寒暄恭維，李鼎派人將他們送出蘇州織造府。
直到所有人的背影消失在視線，李鼎才收起臉上堆著的笑。他平日最討厭虛與委蛇的做派，卻不想最終也難逃成為這樣的人。李鼎嘆了口氣，坐回太師椅里，“即刻修書給兩江總督，讓他加強各地的兵力，在各個要道設卡排查。”
兩江總督噶禮總領(lǐng)剿滅叛賊之事，李鼎動員了民間力量，剩下只能寄希望于官府。
小廝領(lǐng)命離開。
原本熱鬧的議事廳，頃刻間只剩下了李鼎一人，他目光復雜地看向屋外，喃喃自語：“既然找不到……就逼著他們現(xiàn)身。”
很快，江南各大家族和勢力團結(jié)一致，形成了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。面對以明朱三太子為首的反叛團伙，江南各大勢力展現(xiàn)出了前所未有的凝聚力。每每一念和尚試圖在江南掀起波瀾時，城中的商賈、鄉(xiāng)間的豪紳，甚至是平日里看似互不相干的小幫派，都站到了同一陣線。
他們利用各自的資源和人脈，迅速展開對他們的搜捕。與此同時，江南各地的武裝力量也得到了加強，訓練有素的士兵和民兵在各個要道上設卡盤查，郊外更是常有巡邏衛(wèi)兵，以防再出現(xiàn)貨物被搶之事。
夜色濃重。
一念和尚面色凝重地坐在棋盤邊，而他對面的人，藏在昏暗難明之中。
“看來大師是遇到了麻煩……”
那人聲音低沉，波瀾不驚地在棋盤上落下一子。
一念和尚盡下一子，“我們可以合作。”
那人一聲輕笑，“我是大清的官，跟你們這幫明朝遺老能有什么合作。”
“大人能心平氣和地坐在這里，和我下棋，足以說明我手有你想要的東西。”
那人久久沒有說完，他落下一子，布下殺局，“朝中正在查江西糧道與口罩被劫之案，此事讓本官不堪其擾。如果大師能幫我擺平此事，我就當……這是你遞上來的投名狀，之后，我自有妙計替你解圍。”
一念和尚捏著棋子，久久沒有落下。
而對面的人也不著急，悠然品茶等著一念和尚的答復。昏暗的房間，時間流逝不明，誰也不知道過了多久，一念和尚輕笑著站了起來。
“大人等我的好消息。”
天寧寺。
一念和尚臉色陰沉地回到了禪房，柳菡迎了上來，“大師……”
“又折了一隊人馬。”
一念和尚臉色難看地，將情報擲在柳菡懷中。
柳菡一目十行，閱后沉默站在一旁。一念和尚見此，不由輕笑，“我給你面子，從沒動過他李鼎，他倒好，恨不得端了我們的老巢。”
“以鼎……新官上任三把火，難免想有所作為。”
一念和尚心中憤懣，但見柳菡如此也不為難，只叩了叩桌上的信箋，“李鼎的事我先不說，但江南各地防守重重，影響了我們的計劃。”
柳菡眼神一肅，“大師想要我做什么。”
一念和尚沉吟片刻，說出一早打好的腹稿，“官府打擊嚴厲，只有讓他們內(nèi)部生亂，才有我們的可乘之機。你那個……是叫碧月？”
柳菡一怔，隨即躬身點頭，“是。”
一念和尚滿意點頭，“她在怡春園待了幾月，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，應該摸了個清楚。我需要她……將江西糧道有關(guān)的所有證據(jù)通通呈給蘇州知府。”
柳菡一驚，“大師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讓噶禮下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