莊內書房。
于立讀著手中的信,眉頭已然皺緊。
“邢兄,一別數年,久未聯系,不知近來如何?
在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,我可能已經死了。
我知,這些年,你不愿與我們扯上關系,弟也未曾敢打擾師兄。
只是,這已然是弟最后的時刻了。
明日,我會帶著樓內僅剩的精銳弟兄,前往靈隱山麓,襲殺往此處求香的蜀王。
我們的準備很充分,百余精銳,兩架攻城弩,一位觀云堂主,還有我。
當然,目標是那位蜀王,誰都不敢說能有絕對的把握,更大的可能,是曝尸荒野,嗯……死后恐怕會被燒成飛灰。
寫這封信前,我想了很多,想到了當年的高家。
我是父親的幼子,你是父親的四弟子。
依稀記得當年的高家,真的很好。
有時候,我還會做夢夢見那里,夢見我出門跟你們去戈壁上廝混,你們的馬背上都掛著幾顆馬匪的頭顱,當時我還小,還殺不了馬匪,看見你們都有,我就很羨慕。
是師兄你提議,與幾位師兄把一個惡盈滿貫的馬匪按在地上,讓我拿刀砍了他的頭。
那是我第一次動刀殺人,記得,當時是五歲。
我一輩子忘不了頭顱噴出的鮮血是多么的滾燙,灑在我的臉上。
當時我就想,高家是大漠的守護神,長大了,我要與師兄們一同行俠仗義,不準那些馬匪強盜在戈壁灘上縱橫,不準他們劫掠百姓,保護來往的商隊和綠洲的部落。
我們一起唱著歌,你把我抱在懷里,騎在馬上,在風沙里奔騰,與師兄們一起回家。
那是我這輩子過得最快樂的時光。
大俠啊,哪一個高家人,不希望成為父親那樣頂天立地的大俠呢?
家里,父親是那么的嚴厲,母親是那么的溫柔。
我經常看著你們練刀,從早上天不亮,一直到深夜,父親拿著棍子盯著你們。
師兄們練習刀法,我在一旁蹲馬步,師兄們功法調息,我在一旁練拳。
夜里練功后,母親會給我們再做一頓飯,有時候,是熱騰騰的大米粥。
她還會給被父親打傷的師兄們敷藥,你們都從小在她跟前長大,我們都知道,她是真的心疼你們。
那時候,我們是真正的一家人。
師兄們慢慢長大了,大師兄年紀最大,名聲也最響亮,成了汝州響當當的大俠客,手下管著十六幫,守衛一方安寧。
四師兄你也長大了,我經常看見,你在夜里偷偷和姐姐幽會。
姐姐長什么模樣,我都快忘記了,但師兄你一定還記得。
師兄屬于大器晚成,任誰也想不到,你會走到如今的地步。
可當時,我們都覺得你是癡心妄想,縱使姐姐也喜歡你,可父親如此古板嚴格,又怎么可能同意把姐姐許給你這個天賦并不出眾的弟子呢?
其實,師兄們并沒有看不起你,只是想勸你早點放棄不該有的幻想而已。
又或者……師兄們也都喜歡姐姐,不愿意看你得手?
哈哈,如此久遠的事,誰知道呢?
畢竟,他們早已成為了風沙下的枯骨。
對不起,師兄。當年父親要把姐姐許給敦煌城主公子時,我們都沒有出聲。
父親一開始,也并不知道你與姐姐的事。當年的那敦煌城主公子也確實是個名聲極大的貴公子,文武雙全,又是前朝貴族,家教極嚴。
父親認為,他確實是姐姐的良配,敦煌城又與我高家交好,人家親自前來求親,彼此便定下了。
無論如何,我們都沒想到,因為此事,你竟然跑進了大堂,當著那么多外人的面,與父親大吵一架。
四師兄,直到現在我都覺得,你膽子真大。
父親是不會道歉的,他也不會服輸的。
那件事,你讓他顏面盡失。
我現在可以理解你,一個十幾歲的少年,自已的心上人被師父許給其他貴公子,自已還是個天資平平的普通人,本就是個自卑的少年,還經常被師兄們嘲弄。
種種因素疊加之下,你爆發了,在大堂上,當著那么多外人的面,說出了離開師門再不回來的狠話。
你還記得當時父親的臉色嗎,能把天人境差點氣昏過去,四師兄你也是古往今來第一人。
最后的最后,你真的離開了,父親沒有挽留你,他不打死你已經算仁慈了。只有母親勸你,可你并未留下。
母親給你準備了一柄父親當年的寬刀,給你準備了盤纏,給你準備了兩身衣裳,兩雙布鞋。
你拿上,給母親磕了個頭,就啟程了。
父親最終沒有把姐姐嫁出去,她留在了家里。
或許……父親是想等你什么時候在外邊混不下去了,再回來?
呵呵,很多事,沒有或許。
一直到那場大戰的來臨,你都沒有回來,高家,也不復存在。
父親、母親、姐姐、師兄們……
高家的滅亡,是注定的。當時的大寧剛剛立國數載,鐵蹄并未到達我們汝州,而我們高家正好處在聯通西域的走廊上,盤踞一方,我們才是那里的土皇帝。
國家,需要擴張,大寧要統治天下,他們當然要對汝州有實質性的統治,打通走廊,統治西域。
不臣服,只有滅亡。
在大勢之前,一切都是螳臂當車。
朝廷需要那片土地,江湖需要衙門主宰,十三衙門需要威望。
而高家,正好成了眾矢之的。
一晃眼,三十多年了。
哪里還有什么高家,哪里還有什么大漠刀圣?
當年的我,被叔叔帶出訪友,回家后,又遭到十三衙門的堵截,是叔叔拼死把我送了出去,他死了,我活到了現在。
師兄,謝謝你看到這里,心里憋了好久的話,我無處去說。
臨走了,與你寫一封信,只當是最后的紀念吧。
那么多年過去,你未曾聯系過我,我知你想法,想安安穩穩,我也不會主動聯系你,這是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。
誅鼎樓沒什么人了,只剩下一堆小輩,我把他們藏在了寒山寺。
他們藏不了多久,就會被十三衙門捉住,如果你有想法,就把他們收下吧,培養出來,日后想做什么事,也能算上一份力量。
如果師兄沒有什么想法,也不愿與他們扯上聯系,那便聽天由命,隨他們去吧。
罷了罷了,師兄。
山高路遠,江湖再見。
信到末尾,我只想問你最后一句……
那么多年過去,你是否還會想起,家門前的那株大漠白楊下,有一位總是站在那里,等待著你殺賊回來,為你包扎傷口的女孩?
誅鼎樓副樓主 高家遺孤 高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