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屠戶那一聲粗糲的感嘆，瞬間將久別重逢的那點生疏與感傷沖得煙消云散。
他圍著云菅轉了兩圈，黝黑的臉上滿是驚奇，像是看著什么不可思議的寶貝。
云菅被他看得哭笑不得，扶著腰坐下后，才笑道：“怎么，只準胡叔在北境建功立業，不準我在上京生兒育女？”
胡屠戶嘿嘿一笑，撓了撓他那頭愈發粗硬的頭發，在云菅下首坐了。
兩人都入了座，云菅才仔細打量他。
北境風沙磨人，胡屠戶比記憶里更顯精悍，臉上還多了幾道淺淺的疤痕，眼神卻愈發銳利沉靜。
倒是比在桐花巷時顯得精干多了。
壓低了聲音：“哪能呢！就是……就是沒想到這么快。謝綏那小子，動作倒挺利索。”
“胡叔路上可順利？”云菅親手給他斟了茶，孫程英又端了過去。
胡屠戶不著痕跡的打量了眼孫程英，這才笑說：“順利！殿下安排的人手很及時，北境缺了我也不影響什么。如今我在京師大營做個小都尉，沒人起疑。”
云菅又問：“那北境呢？”
胡屠戶的神色變得凝重起來：“雖然去年咱們打了勝仗，如今又停了戰，可北境的情況，比我們想的還要復雜。戎人各部看似松散，實則背后有人暗中整合，練兵之法，也不似草原舊俗，倒像是……得了高人指點。而且，糧草軍械充裕得不像話。”
云菅跟著皺起眉頭：“能查到來源嗎？”
胡屠戶搖頭：“對方很謹慎，幾批物資最終都指向幾個被滅口的小部落。但我留了個心眼，順著一條線摸下去，雖然中途斷了，可模糊的方向，指向西北。”
西北……
云菅思索了好一會，才想起那里似乎也有個與北境牽扯過的朔蘭國。
朔蘭國也是女王執政，并且那國家地域雖然不大，但因盛產汗血馬及玉石，實力頗為雄厚。
也因為如此，才能多年與大雍保持和平關系。
而且不止如此，云菅還記得，恭王的母族勢力也盤踞西北多年。
難保這其中有什么牽扯。
云菅和孫程英對視一眼，都明白這其中是有人故意要把這潭水攪渾。
胡屠戶嘆了口氣：“所以接到殿下來信和安排，我沒多猶豫，就打算來上京了。接下來的北境約莫會很亂，那種場合已經不是我能摻和的了。”
云菅沉吟片刻，目光落在胡屠戶帶來的那個不起眼的包袱上，轉移了話題：“遇龍寺那邊，段姨現下如何？”
提到段常曦，胡屠戶的臉上露出非常明顯的喜意。
甚至還有些局促和不好意思。
他搓搓手，聲音低了些，語調也沒有先前那么粗獷了：“都好都好，她見到我也很驚訝，不過想來還是愿意看到我的。我說我如今在上京任職了，雖然官兒不大，但攢了不少錢，也能買個小宅子，問她還愿不愿意跟我住一起，她說她還有事要忙，暫時不行……”
提起段常曦，胡屠戶就絮絮叨叨起來，眉眼中都帶著幾分說不出的溫柔。
鐵漢柔情，最是戳人心肺。
云菅一下子像是回到了桐花巷的日子，那時候雖然過的不怎么樣，可每每胡屠戶和段姨都在的時候，她也會有這種難以言喻的幸福。
那是后來幾年都沒法代替的一種幸福。
云菅便淺笑著很耐心的聽胡屠戶說完，兩人又聊了片刻閑話，才重新轉到正事上。
云菅叮囑：“胡叔，京師大營魚龍混雜，各方勢力滲透，你回來后爭取先在里面站穩腳跟，不必急著拉攏誰。你的直接上司是沈從戎，他和你是舊識，想必能利用一二。隨后摸摸其他人底細，尤其是……看看有沒有恭王的人。”
胡屠戶重重點頭：“明白。拱衛京師的三大營，關系盤根錯節，我老胡一定會把眼睛擦亮嘍。”
“嗯。”云菅又柔聲說，“你在北境辛苦，如今回了京，就當給自己休個假。至于遇龍寺那邊，非必要還是不去。”
胡屠戶有些舍不得段常曦，但也知道這事兒必須得慎重，不然很容易給段常曦招來殺身之禍，便也重重點頭應下了。
隨后，云菅又細細叮囑了胡屠戶一些京中注意事項，以及后續聯系的方式，便讓他悄悄離開了。
胡屠戶走后，云菅和孫程英在花廳坐了好一會兒。
窗外秋陽正好，曬到身上暖洋洋的，云菅自己也愜意的微瞇起了眼。
孫程英輕聲詢問：“殿下，孩子的名字您定好了嗎？”
“趙憬。”云菅笑說道，“憬彼淮夷，來獻其琛。”
這是謝綏提的名字，云菅又和孫程英等人送來的一起對比了很久，最終還是選了“憬”字。
寓意心懷遠志，終得珍寶。
她很滿意這個解釋。
孫程英自然也能理解其中之意，笑問道：“男孩女孩都是這個字嗎？”
云菅點了頭：“都是。”
“好。”雖然不是自己想的，但孫程英也挺滿意。她又興致勃勃的問，“小名呢？”
云菅努嘴，示意皇宮的方向：“大名我們起了，小名得交給我父皇或者皇祖母。”
這種張張嘴就能被抬舉的事兒，他們豈能不喜歡？
……
擷芳殿內，姮貴人翟宛靈倚在窗邊軟榻上，手輕輕搭在小腹上。
皇帝剛走不久，殿內還殘留著龍涎香的氣息。
她如今圣寵正濃，又有身孕，吃穿用度皆是頂好的，連帶著整個擷芳殿的宮人都趾高氣揚起來。
一個心腹宮女端著安胎藥進來，見她正把玩著一個小香囊，小聲稟報道：“貴人，賢妃娘娘那邊又派人送來了補品。”
翟宛靈回神，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、近乎嘲諷的弧度：“收下吧，和以前一樣，登記造冊，鎖進庫房。”
“是。”宮女應下，又道，“只是賢妃娘娘的人話里話外，還是打聽陛下今日說了什么，心情如何……”
“告訴她，陛下甚好，只是憂心國事。”翟宛靈語氣沒什么起伏，“其他的，一概不知。”
宮女退下后，翟宛靈才輕輕吁出一口氣。
她抬手，指尖拂過自己細膩的臉頰。
這張臉，經過巧手修飾，終于與嘉懿公主有了六七分相似。
再加上刻意模仿的清冷神態，竟真的牢牢抓住了皇帝的心。
也不知嘉懿公主那位生母又是如何國色天香？
不過，都無所謂了，反正她要的也不是皇帝的心。
一個年近五十老頭的真心，有什么可要的？
唯有權利富貴，被人仰視的尊榮，才是滋養女人的大補品。
想到這話，翟宛靈低低的笑了一聲。
……